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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6章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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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6章 (1)

驚雷乍起。

很奇怪,綿長的秋雨夜之中,竟會有驚雷。

但秋雨似乎也變得急促了許多,帶著一股不屬於早秋的冷意,疾風驟雨般的襲來。

花滿樓的臥房裏,窗戶沒有關,一陣冷風忽然吹來,將雨滴掃到他的身上,雨點在他身上砸下的時候,他的寒毛忽然全都豎起來了。

他的腿——

他的腿上有東西。

他的懷裏也有東西。

闖進他家裏的那個女人,忽然湊了過來,如此無助、如此可憐的抱住了他,她的身體是那樣的冰冷、又是那樣的柔軟,好似沒有骨頭一樣,她喃喃地道:“我好冷、我好冷……”

她的牙齒都在發顫。

她就像是一個瀕死的人,在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的攀上了花滿樓的脊背,可她這個瀕死的人卻沒有什麽瀕死的爆發力,整個人軟弱的要命,那兩只手攀上來,好似在懇求一般。

而她的尾巴——

那是蛇的尾巴。冰冷而光滑,十分靈活,纏眷得要命,勾了一點點,在花滿樓的右腿上,一抖一抖的,那種冰冷而潮濕的氣息,就順著花滿樓的神經慢慢地探上來,讓他的手指忍不住蜷了一下。

他的脊背都已僵直,他渾身上下的毛孔好似都已一個一個的張開,帶起了一種可怕的顫栗,這些渾身上下張開的毛孔,好似帶走了他渾身的熱氣一樣,叫他有一種奇異的錯覺,好像他手指尖的痙攣是因為冷一樣。

一陣冷風又吹了過去,擊打在花滿樓和那蛇女的身上。

蛇女顫抖了起來,牙齒都忍不住的發顫,她可憐兮兮地攀著花滿樓的脊背,卻得不到一點點的回應。

花家的七公子,江湖上心最好的公子花滿樓,他對任何人都是溫柔的、他也願意為任何人提供幫助,可為什麽唯獨在面對這蛇女的時候,他卻如此的殘忍、像一塊石頭一樣,全然都沒有反應呢?

蛇女發著抖,縮進了花滿樓的懷抱裏,她的手上沒有什麽力氣,但她卻仍然盡力的去抱緊花滿樓,嘴中喃喃道:“你身上好暖和……”

花滿樓終於如夢初醒。

不知為何,他並不害怕。

他只是心跳有一點加速,手心有一點出汗,這種反應對他來說很難得,但是這樣的事情本身也是很罕見的……風雨交加的夜晚,一個人身蛇尾的女孩子闖進了你的家,可憐兮兮地求你抱抱她。

花滿樓:“……”

不對,這劇情的發展,怎麽好像下一秒他就要被蛇女妖怪給吞了吃了似得?很像是志怪話本子裏的炮灰角色呢……

花滿樓終於動了起來。

他有些遲疑似得伸出了自己的手,也慢慢、輕輕地觸碰到了蛇女的脊背。

這件事若是陸小鳳來做,那自然沒什麽值得稀奇的,畢竟他本身就是會做這種事的風流浪子,可換了花滿樓來,卻實在是要驚掉人的眼睛了。

翩翩公子花滿樓,一向是最溫和、最得體的人,即使一個姑娘主動投懷送抱,他也絕不會做出任何趁人之危的事情的。

令他做出這種舉動的原因只有一個,那就是這的確是必要的。

蛇女的身子猛地一顫,她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氣,從嘴裏發出了嘶嘶的聲音,甚至還夾雜著帶著哭腔的聲音,痛苦得好似已快要暉過去,她緊緊地抱著花滿樓,好似在討好他一樣,祈求他不要這樣殘忍地對待她。

……這是一只蛇女。

可為何這只蛇女可憐的好似一只淋透的流浪狗呢?

花滿樓忽然深深地嘆了一口氣,道:“姑娘,你背上的傷很重。”

是的,傷。

他從剛剛開始,鼻尖上就一直縈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血腥氣。

花滿樓的聽覺是極好的,他能聽到蛇女痛苦、驚慌失措的呼吸聲,她的動作很奇異、也很小心,那是因為她光潔的脊背之上,橫著一個很猙獰、很可怕的傷口。

她的腰很纖細,她整個人也很單薄,但這一道傷口,卻好似從上到下,整個橫在了她的脊背之上,血肉模糊,鮮血已爬滿了她蒼白的脊背,那種殷紅與蒼白交錯的畫面,花滿樓是看不見的,但只要稍微想一想,就能想到……這是怎麽樣一副殘忍而可怖的畫面。

他的手只是稍微上去、輕輕地觸碰了碰,就已摸到了一手黏膩的鮮血,她背上的傷又該有多麽的嚴重呢?

花滿樓忽然覺得自己的心也被狠狠地揪住了。

這蛇女是誰?她為什麽受了這樣重的傷?在逃到百花樓之前,她究竟經歷了什麽可怕的事情?

只要想一想這些問題,他的心底就忽然湧起了那種柔軟而深切的同情,甚至連什麽“非我族類其心必異”之類的事情,也完全想不起來了。

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,忽然就要抽身離去。

蛇女的蛇尾巴也一下子緊張了起來,緊緊地纏在花滿樓的身上,她把頭擱在花滿樓的肩膀上,語無倫次地道:“別走——”

她的手、她的尾巴,她的脖頸、還有她的臉,全都是冰涼的,她渾身上下都是冷的,也或許是因為這個,她才那麽怕冷,怕到只要身邊有一個熱源,她就根本不願意放開。

花滿樓忽然伸出手來,安撫似得摸了摸她濕淋淋的頭發,道:“姑娘不必害怕,你背上的傷太嚴重,我去取金瘡藥來給你。”

蛇女縮在他的懷裏瑟瑟發抖。

他的聲音是沈穩的、也是溫柔的,帶著一種男性所特有的一點點沙啞……不,這或許並不是男性所特有的沙啞,而是一個男人忽然被一個美人投懷送抱所帶來的幹渴。

但無論如何,這聲音是很能安撫人心的。

蛇女聞言,不由自主地擡頭去看他,她金色的豎瞳在漆黑一片的百花樓裏璨璨的發著光,妖異美麗到令人心生恐懼。

但花滿樓的面容卻仍是平靜的。

又是一道驚雷,將整個房間照得亮如白晝。

蛇女看清了他的長相。

這是一個溫潤如玉的男人。

他身材修長,長身玉立,脊背筆直,身上卻沒有那種江湖人嗜血冷硬的氣息,反倒是像一塊羊脂玉一樣,散發著溫潤的氣質。他很俊美……不,或者說,他的確已俊美到了一種令人心動的程度。他的下頜棱角分明,鼻子挺而直,嘴唇卻並算不得太薄,他的唇角總是掛著那種溫和的笑意,令他整個人都顯得柔和而俊朗。

俊朗的好似皎潔的月光。

但他的雙眼卻全然沒有焦距。

他長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,眨了一下眼,那雙眼睛的確是明亮的,卻沒有神,他直視前方,即使是驚雷打下,那雙眼睛也沒有一點點的反應,好似他永永遠遠都在直視著一種全然的黑暗。

蛇女忽然明白了,原來他是個瞎子。

她又一次低下了頭,縮進了這位公子的懷抱裏。

她很冷,她真的很冷,她的血本就是冷的,她本就是怕冷的生物,如今背上被人開了這麽一道口子,又淋了這麽一場可怕的秋雨,那種冷意就順著她的脊骨纏上來,叫她痛苦得恨不得尖叫。

蛇女蒼白小巧的鼻尖忍不住動了動,男人身上那種溫暖的味道縈繞在她的鼻尖,這是一種帶著淡淡花香的味道,讓人不由自主的聯想到溫暖與幹燥,幸福與安寧。

她覺得很奇怪,她竟真的從這一股人類男子所散發出的味道裏感覺到了安寧和眷戀,以至於不想讓他離開哪怕一下下。

她眼淚汪汪的攀著他,喃喃地道:“不要走……不要走……”

……像極了一個無依無靠、滿心淒楚的柔弱人類女子。

花滿樓的手臂也忽然忍不住縮緊了一下,或許是因為她的身子實在是柔軟得好似沒有骨頭,又或者是這種淒慘而柔弱的祈求可以激起男人的憐惜與保護欲。

……任何一個男人,都絕逃不開的。

花滿樓也是一個男人。

即使他比絕大多數男人都要自持、都要溫柔,但他也仍然是一個男人。

他所穿的這一件衣裳,乃是京城福記最好的料子,請的也是最好的裁縫娘子為他量體裁衣,這件昂貴而幹燥的衣裳,已被秋雨所打濕,背上留下了一個清晰的手印,這是驚慌失措的蛇女所留下的。

那個冰冷的濕潤的手印,此刻卻好似在發著燙,在灼燒著花滿樓的脊背,讓他的脊背都忍不住的發緊、發僵。

他忍不住微微地弓起了背,脊椎骨好似一條骨鞭,自他緊實而有力的背部凸出,蛇女不明所以的擡頭看著她,嘴中還在呢喃:“不要走……不要走……”

……她受驚了,她一定受驚了。

花滿樓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:“我不走,你先去歇著好不好?我很快就回來,替你包紮。”

他的聲音也帶著一種奇異的魔力,可以讓人放松下來。

蛇女道:“真的麽……?

好似是害怕他走了就不回來似得。

花滿樓實在忍不住,嘴角微微地勾了勾,安撫似得道:“真的,我絕不走。”

蛇女遲疑了一下,輕不可聞地點了點頭。

她實在是很冷,冷得都在發抖,要離開這樣一個溫暖的熱源讓她覺得痛苦不堪,可她已答應了花滿樓要乖乖地在這裏等他的……蛇女咬著自己的下唇,躊躇了片刻,尾巴才慢慢、慢慢地離開了花滿樓,雙手也慢慢地撤開。

她好似打算找一個陰暗的角落,把自己的身子盤起來,可是她背上的傷是如此的嚴重,以至於她簡直都要直不起腰背來,身子晃了兩晃,控制不住的就要倒地。

花滿樓雖是個瞎子,武功卻比絕大多數的正常人都要好,而他的反應,也比絕大多數的江湖人要更快。

他絕不可能對這樣一個可憐的女孩子無動於衷,也絕不可能就這樣等著她摔在地上。

所以他立刻就動了,在蛇女摔在地上之前攬住了她纖細如柳枝一般的腰身,他十分體貼,絕沒有碰到她的傷口,可她還是因為過大的動作牽動了傷口,痛苦得抽泣起來。

花滿樓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。

他道:“別動。”

說著,他的手上忽然一使勁,輕輕松松將這條蛇女抱了起來,蛇女條件反射一樣的緊緊抱住了他,尾巴又開心地纏上來,蹭了蹭花滿樓的腿。

花滿樓:“……”

花滿樓忍不住有點想笑。

蛇是一種令絕大多數人都害怕和厭惡的生物,但誰又能知道,蛇所化作的精怪,竟一點兒也不可怕,反倒是有一點可愛呢?

花滿樓啞聲道:“得罪了。”

他抱著這條可愛的蛇女到了床榻邊緣,小心翼翼的將她放下,蛇女的背上有傷,所以只能趴在榻上。

最近陸小鳳不會來造訪,花滿樓也懶得每天收拾客房,換上全新而柔軟的褥子和被子,所以客房裏不適宜住人,而且這蛇女實在是傷得很重,能跑進百花樓,似乎已讓她的力氣都用完了,再多連一步都走不了,花滿樓抱著她,也不想多浪費時間。

所以他就把蛇女送上了他的床榻,大不了,安頓完她之後,他可以把自己的臥房讓出來,去客房裏睡覺便是了。

蛇女安靜地伏著,鼻子嗅了嗅,這溫暖的床榻之上,有這個男人身上的味道,令人安寧得想要睡去。

花滿樓將她輕輕地放下,道:“我去去就回。”

說著,轉身就要走。

她漆黑而閃著五色碎光的蛇尾,卻有些戀戀不舍似得纏上了他的小腿,討好似得蹭了蹭,不像是一條冰冷而滑膩的蛇,倒像是什麽毛茸茸的小動物一樣。

花滿樓停住步伐,有些無奈地道:“姑娘……”

蛇女抽泣了一下,依依不舍地放開了他,還伸手將他的被子緊緊地抱在了懷裏,把自己的臉埋進了被子裏嗅了嗅,嗚嗚咽咽地吸氣。

花滿樓:“……”

花滿樓雖然看不見,但他的嗅覺與聽覺都很靈敏。

蛇女的尾巴依依不舍的離開他的聲音,她縮在榻上的聲音,還有她好似病態、好似有點神經質一樣的抓著他的被褥呼吸的聲音,他都是能聽得見的。

甚至,如果他看得見的話,或許還感受不到這麽多的細節。

一個如此纖細、如此單薄的女孩子,她的脊背是如此的光潔,她的腰肢是如此的柔軟,這樣一個女孩子,抱著你的被褥好似抱著一根救命稻草,對你身上的味道如此沈迷……任何一個男人的心,都絕不可能和一塊石頭一樣毫無波動的。

就連西門吹雪的心都不是石頭,花滿樓的心又怎麽會是石頭呢?

他忽然側過了頭去,嘩啦一聲,打開了自己的紙扇,他一只手背後,一只手用這折扇為自己扇扇風,非常果斷的轉身就踏出了房間,在後腳踏出房間的那個瞬間,他又聽見了蛇女的尾巴在地上爬行的聲音,她像是一個充滿好奇的小動物一樣,人雖然在榻上,尾巴卻在屋子裏探來探去。

人類的確很難想象這是一副怎麽樣的場景的,此時此刻,就連花滿樓的心裏都有一些的好奇,想要看看這蛇女究竟是什麽樣子。

這普普通通的秋雨之夜,也好似因為這一場奇異的邂逅而變得並不普通了。

花滿樓的心裏雖然多了一些好奇、多了一些亂糟糟的同情與憐惜,但是他的動作卻是一點兒都不拖泥帶水。

整個百花樓的構造,都已牢牢地記在了他的心裏,從臥房出來,直走十五步,左拐再走三步,再右拐,穿過一道門,進了一小間兒,直走八步,去摸那個紅木質的櫃子的第三層,拉開抽屜,去摸一個小小的瓷瓶,重約二兩十八錢。

這就是花滿樓獨門秘制的金瘡藥百花膏了。

作為一個瞎子,他未免也太驚才絕艷了些。

……不,即使是和沒有殘疾的普通人相比,他也已遠超於常人了。

這百花膏取得乃是花中精華,春夏秋冬時令花朵的花蕊各十二錢、再配花瓣煎水之後產生的花露、薊草、茜草、大青葉幹葉各十二錢一起熬制,足足熬制四十八個時辰,收至膏狀,這才能得這樣一小瓶百花膏,要算起來,實在是費心費力,價值千金。

這樣的藥,竟拿出來救一個陌生的妖怪,甚至都不是人。

但花滿樓卻會覺得,藥本就是用來救人的,假使見死不救,這藥就算再名貴,又有什麽用呢。

他將瓷瓶收入懷中,又去打了一盆熱水,拿了一塊嶄新柔軟的毛巾,以及幹凈的繃帶,這才重新回到了他的臥房。

他的臥房之內,蛇女安安靜靜地伏在他的床榻之上,乖巧得要命,連呼吸都是那麽的輕,好似花滿樓不讓她動的話,她連動一動都不敢的。

感覺上實在是很可憐。

花滿樓擡步踏入了臥房,朝床榻的方向走去,蛇女還緊緊地抱著他的被褥,去嗅上頭那種溫暖的淡淡花香,一見他回來了,她病態而艷麗動人的臉上便又泛起了紅暈,順著她蒼白的臉向下,一直蔓延到如天鵝般纖長的頸子上。

她的蛇尾巴晃了晃,又顫顫巍巍、試探性得碰了碰花滿樓的小腿。

花滿樓側了側頭,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。

他擡步向前,將那盛滿熱水的銅盆放在了床榻邊的木架子上,自己輕輕地坐在了床榻的邊緣。

蛇女癡癡地看著他,掙紮著要直起身來去抱花滿樓。

他是熱的,好溫暖,她好喜歡。

蛇女又不是人,哪裏會有人類女子心裏所想的那些彎彎繞繞,她喜歡花滿樓身上的味道,喜歡花滿樓身上的溫度,就立刻要上去抱住他,用尾巴死死地把他纏起來,再也不放開了。

蛇女受傷,又怎麽會有人替她包紮呢?她自己也沒有這個意識,只是想要抱著自己喜歡的東西,盤起來美美的睡一覺。

而對於人類男子來說,這位蛇美人的行為,就只能用熱情大膽這個詞來形容了。

一位熱情大膽的蛇美人,擁有一張絕艷的面容,只要膽子足夠大,能忽略她金色的異瞳與漆黑、布滿鱗片的大蛇尾巴,就一定能讓她乖乖的聽話,將她乖乖地勾在榻上,隨便做點什麽都可以。

花滿樓的膽子是足夠大的,但他是個君子,一個真正的正人君子。

花滿樓又無奈地嘆起氣來,用扇柄壓住了蛇美人要從榻上起來的動作。

他的動作看起來是舉重若輕的,只輕輕地抵在了蛇美人優美的肩,她就有些動彈不得了。

蛇美人瞪大了雙眼,長長的睫毛不住的輕顫著,好似不明白花滿樓為什麽不讓她抱。

她猩紅的小舌忽然從嘴裏探出了一點點,發出了嘶嘶的聲音。

這是人的舌頭,而不是蛇的舌頭,但是即使化了形,吐信子的本能卻還是非常的強烈。

她道:“你……”

花滿樓的一根手指抵住了自己的嘴唇,做了一個“噓”的動作,示意蛇美人不要說話。

蛇美人乖乖地伏在榻上,花滿樓的扇墜碰到了她光潔的皮膚,那是一塊上好的佛手翡翠,帶著玉石所特有的冷,碰到她之後,她有點痛苦地縮了一下,卻默不作聲,安安靜靜。

花滿樓卻已意識到了,他立刻收了扇子,溫聲道:“抱歉。”

蛇美人的手就拉了拉他的衣服角,好似一個才十幾歲的小姑娘一樣。

花滿樓側了側頭,面向著她,只道:“你背上流了很多血,你若信得過我,我先替你清理傷口,再替你上藥包紮,可好?”

蛇美人看著他,不說話,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。

花滿樓也準確的接收到了這信號,他微微點了點頭,道:“得罪了。”

說著,他便伸出了自己的手。

毛巾被熱水浸濕,又被花滿樓修長、有力的手上下一擰,將多餘的水擠幹凈,他的手骨節分明,有一種穩定的力量感,做起這種下人做的活計來,也一絲不茍,別有一番美感。

蛇女金色的眼睛有些怔怔地盯著他的手看,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。

花滿樓看不見蛇女的表情,他只是微微低下了頭,寬慰她道:“傷口猙獰,會有些痛,姑娘若實在痛得話……”

蛇美人怯生生地道:“可以咬你麽?”

花滿樓為了把毛巾弄濕,把兩個胳膊上的衣袖稍微挽起了一點,露出肌肉緊實的的小臂來,蛇美人就看著他的手臂,發出了如此疑問。

花滿樓:“……”

花滿樓道:“姑娘的牙是毒牙麽?”

蛇美人道:“不……不是的。”

花滿樓溫聲道:“那可以,請自便。”

說著,他就俯了下去,用幹凈的毛巾,替這可愛可憐的蛇美人收拾起了背上的那猙獰傷口。

如今,夜已深了。

如今深重的夜晚,花滿樓早該入睡了,可是此時此刻,他卻仍在這裏忙活著,只為了一個陌生的蛇美人,換了別人,或許這種幫助裏還帶著一點見色起意的性質,但是花滿樓卻不是的,他甚至不知道蛇女的模樣。

他如此受累,只為了這蛇女,這蛇女卻恩將仇報,問能不能咬他,花滿樓的回答竟然是“可以,請自便”。

這個人心腸好到簡直不像人!

但他卻也不是一個為了別人自己去死的人,所以他絕不會非常魯莽的做出什麽決定來。

他早已感覺到,這蛇女沒有敵意,對他像是對待一個大號的熱乎乎湯婆子一樣,不會威脅到他的性命。

他說完那句話之後,就低下頭去,一絲不茍的幫蛇女處理傷口,他先是用毛巾沾著水,去把傷口周圍流的血給一點點擦拭掉,好讓傷口暴露出來,這傷口的確很長、很可怕,可怕到好像要將她整個人都劈開似得,血肉模糊的傷口之中,還有一些汙漬、樹葉、土塊什麽的,她一定在地上被重重地拖過。

處理傷口,又怎麽能不疼呢?

花滿樓雖然很憐惜這一位蛇美人,卻也知道,此時此刻,當務之急就是趕緊替她處理好這傷。

沾著水的幹凈毛巾,撫上了血肉模糊的傷口。

蛇女倒吸了一口冷氣,痛得瑟瑟發抖,她嗷嗚一口,咬住了花滿樓的被子,開始撕扯花滿樓的被子,整個人看上去都像是一個被欺負得慘兮兮的小可憐一樣。

她的額頭上,都沁出了一層冷汗,又無助、又可憐的硬捱著這一切。

花滿樓嘆了一口氣。

他低聲道:“不是說要咬我的胳膊麽?”

花滿樓的聲音又低、又溫柔,卻帶著一種令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誘惑力,像是電流,打透了蛇女的脊柱骨,讓她一下子失了力氣,軟到了褥子上。

蛇女伸手摸了摸花滿樓露出的一截小臂,小聲道:“你的小臂真好看,舍不得咬。”

她的手就好似冰涼的絲綢流淌而過。

而她的話卻又這麽直白,直白的讓花滿樓都微微一怔。

花滿樓二十多歲,青年才俊,又是江南花家的七公子,總不可能一個女人都沒接觸過,但他所見過的女人,都十分的得體有禮,哪裏會上來就問能不能咬你,伸手就摸一摸男人的小臂呢?

動物之間,沒有人類之間那種遮遮掩掩的虛禮,它們想要什麽,就做什麽,想說什麽,就去說什麽。

遇到這樣一只蛇女,花滿樓又能有什麽法子呢?

他側了側頭,一時之間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,只能轉移話題道:“你痛不痛?”

蛇美人抽泣著說:“痛——我要痛死了——”

她真的是很直接的去表達自己的感受。

花滿樓的心很軟,最聽不得旁人如此痛苦、如此可憐的聲音,可他偏偏卻又不能停下手上的動作。

他只好道:“說點什麽吧,我聽說,人若是聊起天來,註意力就會被分散一些。”

蛇美人沒有說話,只是那一條蛇尾巴又悄悄地探到了床榻的下面,從花滿樓的衣服下擺纏進去,纏住了他的小腿,輕輕地蹭了蹭。

花滿樓忍不住笑了一下。

他溫聲道:“在下花滿樓。”

蛇美人好歹心智健全,還是能聽出言下之意就是問她的名字的。

她抽泣著,小聲地道:“我叫枝玉池。”

玉池。

一個很美好的名字。

花滿樓微微頷首,只道:“玉池姑娘。”

蛇美人玉池的鼻尖又動了動,她輕輕地嗅了嗅,忍不住道:“你身上……你身上怎麽會這樣好聞,你是不是得道的花妖?”

花滿樓忍不住笑了。

他道:“花滿樓肉體凡胎,不過一個凡人。”

玉池的思緒就好似已飄遠了,她有些癡癡地望著花滿樓,花滿樓垂下頭,正在一絲不茍的為她處理傷口,背上那猙獰的傷口尖銳的刺痛著,蔓延至她整個背部,以至於叫她整個背都痛得動彈不得。

這俊朗公子修長而穩定的手,甚至可以輕易地扼住她的咽喉。

玉池冷不丁地問道:“可不可以不要把我殺了燉蛇湯?”

花滿樓:“……”

花滿樓失笑:“難道我看起來竟是那樣的可怕?”

玉池道:“可是人都喜歡燉蛇湯,還喜歡取蛇膽。”

蛇美人有點委屈。

花滿樓心中一動。

或許她就是在躲避捕蛇人,才會受了這麽重的傷,才會逃進百花樓之中。

他溫聲寬慰她道:“莫怕,我不會傷害你。”

他修長的手指,無意之間點到了玉池的脊骨,玉池身子一下失了力氣,癱在榻上簡直連動都動不得,可是她的脊背雖然無力,尾巴卻好像有自己的想法一樣,輕輕柔柔地勾在花滿樓的腿上,還收緊了幾分。

花滿樓幹幹凈凈、清清白白,絕沒有一點不該想的,絕沒有做一件不該做的。他有些不明所以,微微垂了垂頭,問道:“怎麽了?”

玉池那雙金色的瞳孔也看起來有些茫然了。

她忽然道:“花滿樓,你……你真好……”

她的語氣甚至都已變了調子,變得有些甜膩膩的。

蛇這一種生物,即使是在殺人,蛇身也看起來像是在纏與眷,所以蛇女或許天生就是一種會誘惑的人的妖怪。

這世上絕沒有一個女人,能發出這樣動聽的聲音來,這世上也絕沒有任何一個女人,能有一條這樣的蛇尾巴,把他纏得死死的、緊緊的,簡直是一刻都不想要放開。

……她在直勾勾地表達自己的喜歡。

花滿樓哪裏見過這樣熱情大膽的女孩子?

他的手指微微地蜷了蜷,手上的動作也輕輕地顫了顫,蛇女又發出一聲帶著抽泣的、壓抑的痛呼,嘴中委委屈屈地道:“花、花少爺,求你……”

花滿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。

她身上滿是雨水與泥土的味道,狼狽得很。

花滿樓啞聲道:“抱歉,我動作會輕些的。”

玉池咬著牙,輕輕地點了點頭,緊緊地攥住了花滿樓的被子,把自己整個臉都埋進去了,有點貪婪地嗅著他身上的那一股溫暖而安寧的味道。

花滿樓很清楚的知道她在幹嘛。

雨夜,一個陌生的蛇女如此可憐兮兮,被你抱到了你的床榻之上,她安靜地窩著,像是一只被拋棄的流浪狗,只要有一個可以收留她的地方,她就可以讓你為所欲為。

雖然花滿樓是在盡心盡力地為她處理傷口,但此時此刻,他還是不由自主的生出了一種奇妙的想法,他在想,是不是他做什麽,她都能接受,甚至連掙紮都不會掙紮一下?

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好友陸小鳳所說的一句話。

陸小鳳說:“男人這種生物,好似天生就是一種破壞性很強的生物,看到漂亮的女人,總會想上去將她們攪亂的。”

但他頓了頓,懶洋洋地喝了一口酒,又說:“但是像花滿樓你這樣的男人,卻很難讓人想象你會如何愛上一個女人的。”

花滿樓微笑著聽自己的損友大放厥詞,他輕搖紙扇,只微笑道:“哦?難道在你陸小鳳看來,我竟是一個沒有心的人麽?”

陸小鳳搖頭晃腦,幽幽地道:“因為我實在沒法想象,你是如何對一個女人產生欲念的。”

欲念,這是一個很壞的詞,這個詞,它好似總是同破壞、同野心、同放浪形骸所聯系在一起的詞。

而很可惜的是,花滿樓是一個和這些關詞完全找不到關聯的人。

陸小鳳只道:“愛上一個女人,就一定會產生將這個女人據為己有的欲念,我實在是很難想象,花滿樓你會嫉妒、會痛苦。”

花滿樓只是微笑著搖著扇子,說了一句話:“陸小鳳,你錯了,只要是人,就絕不可能全然沒有任何痛苦。”

——只要是人,就絕避免不了要痛苦,要產生負面的情緒。

花滿樓現在就已感到了痛苦。

他忽然不明白,自己剛剛為什麽會產生那種想法,那是一種完全不受控制的,從腦子裏自動蹦出來的危險想法,等他自己意識到的時候,他的手甚至都已僵在了當場,埋在被子裏的蛇女玉池茫然地擡起頭來看著他,一句話也不說。

花滿樓穩了穩心神,道:“抱歉,傷口很快就處理好了,百花膏藥性很溫和,不會很痛的。”

蛇女咬著嘴唇,輕輕地道:“嗯。”

然後,她就又安安靜靜地任由花滿樓擺弄了。

花滿樓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,有些無奈。

蛇女知不知道,他剛剛居然有一瞬間,產生了那樣的想法呢?

蛇女知不知道,這凡間的濁物,知人知面不知心,人心乃是這世上最幽暗、最可怕的東西呢?

……她一定不知道的,所以在此時此刻,她才這樣的乖巧,渾身的每一塊肌肉都是放松的,絲毫不覺得花滿樓會做出什麽不應該做的事情。

……雖然他的確不會。

花滿樓不再說話,他斂下心神,在蛇女背上的傷口之上,塗抹上一層厚厚地百花膏,百花膏雖然藥性溫和,但畢竟是藥、又畢竟上在這樣可怖的傷口之上,蛇女就抱著他的被子,壓抑地抽泣著,像是一只小可憐一樣。

花滿樓上藥的動作已輕得不能再輕,可她還是痛苦。

花滿樓沒有去問她這傷口是怎麽來的,因為他從來都不肯去問這些事情的,來者皆是客,若是客人想要告訴他,他遲早會知道的,而客人要是不願意告訴他,他問出來,也是徒增尷尬。

他一向都是不願讓他人為難的。

黑暗的室內就沈默下來,但這種沈默卻不是冰冷的,而是充滿溫情的。黑暗之中,只有蛇女玉池的金色眼睛,一眨一眨的。

不知過了多久,久到玉池的額頭因痛苦而沁出的那一層冷汗都已被風幹,久到玉池痛苦的呼吸都已變得氣若游絲時,花滿樓的雙手靈巧的在玉池的背上用繃帶打了一個小蝴蝶活結。

終於結束了。

花滿樓長舒了一口氣,道:“玉池姑娘,傷口處理成這樣就可以了。”

玉池氣若游絲,簡直沒有力氣與花滿樓說話。

花滿樓便道:“姑娘今日,可留在此處休息,這傷口最好三日換一次藥,這幾日你可安心在此處休息。”

他的百花樓從不拒絕客人。

只要她願意,一天、一個月,甚至一年,她都可以待在百花樓裏修養。

花滿樓正是這樣一個好心的人。

玉池還是沒有說話,花滿樓可以聽到她的呼吸,又輕又抖,這一場痛苦的折磨,她能硬捱下來,實在是不容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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